徐添翼

冷酒·三

入夜,灯火初寂更声落定,城北那座最大的赌坊忽而涌起了冲天的火光,原本已经静下来的城池立刻变得嘈杂起来。杂乱人声混杂在风声中传出去了很远,火势却越发汹涌,连带着赌坊旁侧的客栈也在顷刻之间被火海吞没,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大半座城池。

北斗袖手旁观,冷眼看着熊熊烈火将这大半城的人都烤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为防有人浑水摸鱼,还暗中加强了各处巡查及各处出入关窍的防守。

大火烧了一夜一天,至次日黄昏时分才彻底平熄,赌坊与客栈化为一片废墟,牵累旁侧七八处宅院也成了一片焦土,伤者三十余人,都是武功身手不错的江湖客,死一十三人,早都被大火烤成了焦炭,除却能凭借身上所佩的玉饰信物之类被家人好友认领抬走的,余下九具焦尸眼见着便成了无人管顾的孤魂野鬼。无人管顾也没法子,柳於、淮左恶人遍地,却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个心尖儿淌热血的,无道城亦然。既然无人管顾,那便也顾不上什么身后哀荣还得求个风光大葬,只管草席一卷叫人抬出城外往乱葬岗一扔便算了事。

赌坊主人深觉晦气,只当破财消灾,原想着出几两银子雇上城中几个地痞将那九具焦尸各自裹一卷草席往板车上一放,拉出城外去往乱葬岗一扔,这便轻轻巧巧将这九条人命翻篇。奈何此刻城中还有个早被言冰云明里暗里三番两次折腾得草木皆兵的北斗,此事注定无法善了——

是那几个地痞推着板车出城时被北斗拦了下来。

北斗欺人太甚。先是说为防逆贼假作焦尸瞒天过海,要细细查验尸身,强将九具焦尸拖拽下来,各自砍了六七刀不算,又说为防逆贼趁乱浑水摸鱼,要将尸身在城墙上头悬挂三日以震慑宵小,还说那几个地痞看着面生,为防是逆贼易容假作,须得前去他们武曲大人和禄存大人面前审上一审。

那几个地痞自然心有不满,但奈何北斗剑戟森森,他们手无寸铁,只得歇了反抗的心思。武曲禄存是如何审问的这无人知晓,只知隔日那几个地痞的尸身便也同那九具焦尸一道挂在了城墙头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如此,赌坊主人脸上便叫北斗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无道城中人亦被迫咽了一口恶气下去。

但此事还没完。孤魂野鬼无人管顾,即便教北斗挂在城墙上头成了示众的旗幡,无人出头便也只能作罢。可余下那四位却是有亲有故的,北斗莫说要开棺验尸,即便只是出言阻拦不许送葬的队伍出城都算是冒犯,如此,少不得便僵持在城门口。一家如此,三家四家也如此,日落之时,城门口教两方人马堵了个水泄不通。

童开阳和仇天玑各自隐在暗处观望,此前虽说明争暗斗互相扯后腿成了习惯,此次共聚柳於亦从来各行其是,甚至还须得提防着对方贸然行动误了自己的事,此刻却颇有默契,各自严令部下守好四道城门,城中各处巡查亦越发严密。

故而即便几乎大半城的人都杀气腾腾堵在了这一道城门处,北斗也视若无物只一心守好城门,防备着“逆贼”浑水摸鱼。

“也算心有灵犀。”猫在街口的茶水铺子里混在一堆江湖客中间喝茶看热闹的谢允如是评价道。

这人易了容,橘子皮似的一张老脸悲苦恒生,一身破布衣裳潦草邋遢,若非是亲眼见着他把这些行头招呼在自己身上,任是谁也无法将二者联系在一起的。故而他大摇大摆在这儿蹲了一下午,竟是谁也没往这里多瞧了一眼——无道城里多的是这样看似不修边幅实则大有能为的怪人。

“武曲禄存相争多年,难得有这样戮力同心的时候,你家公子料事如神,心性亦非常人,竟也忍得住不亲眼来瞧一瞧他的杰作,真是可惜!”

聆风一身少女装扮,白纱掩面,眉目之间教谢允一番化腐朽为神奇的妆点,竟很有些绰约风姿,同那位吴家小姐像了个七八成。听闻谢允此言,只压低了声音回道:“谢公子行事洒脱,有侠者之风,同样令人心生敬佩。”

听听这阴阳怪气的语调,显是记恨着谢允让他作女儿装扮呢!

谢允笑道:“我说聆风兄啊,事急从权,皮相亦不过是用来愚弄世人的一种手段,又何必如此执著!”

“谢公子说的轻巧!”聆风满腹怨言。只要一想起聆月看见他时那一副活见了鬼的神情,还有公子脸上一闪而过的欲言又止,聆风都臊得想就地找条缝儿钻进去。

“诶,你想,你家公子连日来殚精竭虑愁眉不展的,能哄他笑一笑,也算你的一番心意不是。”谢允信口雌黄。

聆风苦道:“谢公子要哄公子开心,该以身作则才是,何苦来作弄我?还不是记恨着聆月偷吃了您给公子带的糖糕,这才来拿我出气?”

“瞧你说的,你谢公子我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吗?”谢允慢悠悠捋着下巴那两寸来长的白胡子起了身,好心情地拍了拍聆风的肩,“时辰差不多了,我去给那边儿回个话,就不耽搁聆风兄了,聆风兄行事小心!”

“谢公子也多加小心!”聆风点了点头,眉眼间敛起一片肃然。待谢允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街巷尽头,聆风抬手整理了一下掩面的面纱,起身混入了堵在城门口的人群当中。

……

第一支箭自城墙之上射向了人群,一个抬棺的麻衣人捂着胸口倒下去,棺木轰然一声砸在地上,人群中惊起一阵呼喊。武曲部众冲进人群,寻找那个白纱掩面的“逆贼”……冲撞之中,不知是谁的剑太锋利,连剑光还未见,鲜血已迸溅而出,染红了周遭人们身上素白的孝衣……于是一直隐而未见的刀剑纷纷出了鞘,怒吼声、叫骂声、痛呼声混成一片,传了老远出去……

童开阳隐在暗处冷眼看了一阵,冷笑一声,只传令城中其余各部按兵不动,任由北城门处乱作一团。转眼却见仇天玑轻飘飘掠上城墙,三言两语间竟将驻守在北城门处的禄存部众领着匆匆向别处而去,童开阳心下生疑,又见仇天玑领头离去时的身形俊秀飘逸灵动非常,心念一转,摆手令部下一人领着一小队人远远地追了上去。

事情由此开始便乱了套——

先是“要犯”假扮仇天玑将北城门处禄存一部调虎离山却引得仇天玑本尊亲至还教仇天玑一把撕了人皮面具,无奈只得抱头鼠窜,恰又因此人轻功卓绝堪称当世无双,仇天玑一时拿不住人,只得似见了肉包子的狗一般撵着不放。

而本是奉童开阳之命暗中追来探查情况的武曲一部却在半途中撞见了那个混在人堆里还用白纱掩着面的“吴费之女”——少不得先将禄存放在一边,只尽心竭力先将要犯缉拿归案。而那吴家小姐虽说一介女流弱不禁风,逃窜之间仍显慌乱仓促,却也着实难缠,每每侥幸逃脱,武曲部众再是恼怒却也只得穷追不舍。

由此,当武曲禄存两部在各自抓捕要犯之际迎头撞了个正着,冲撞推搡之间人犯跑没了影不说,各自还误伤了不少的时候,彼此欲将对方除之而后快的心情及行动也就变得顺其自然起来。

禄存这边有仇天玑本尊坐镇自然便占了上风,于是武曲二十余部众轻而易举全数葬送在禄存一部的刀剑之下。泄了愤的仇天玑尚来不及将理智归拢,却听得北城门处轰然一声惊天巨响,震得脚下地面亦跟着震颤不已,火光冲天而起,仇天玑心头跟着重重一跳。与此同时,几道极细的信号烟花在无道城上空炸裂开来,北斗七星的图案缓缓浮现,映着火光明暗交叠一阵,又缓缓消散。

仇天玑头也不回地朝着信号烟花燃起的方向赶去。

——

属下来禀,道是禄存仇大人已亲率麾下自城南一座酒庄内发现的密道追捕乱党而去的时候,童开阳正与一柄苗刀打得难舍难分。

苗刀的主人也是北城门不远处茶水铺子的主人,城中人喊他“胡爷”。胡爷原本置身事外,城中人同武曲部众厮杀起来的时候他甚至端了一碗热茶大马金刀坐在他那个略有些破旧的茶棚底下津津有味看了好半天的热闹。及至巷子深处那家制作烟花爆竹的小作坊的主人推来一车火药将北城门大门及城墙之上挽弓搭箭的武曲部众一并轰上了天,胡爷才拎起他那把挂在柱子上不知积了多少灰的苗刀,挡下了童开阳直直劈向小作坊主人后心的一剑。

小作坊的主人曾是个江洋大盗,诨号千手虫,那被北斗拦在城门不许出城不得安葬的那四具棺木其中一具内,躺着这位江洋大盗的朋友,一个恶贯满盈的采花贼,风流鬼。胡爷不认识风流鬼,胡爷只认识千手虫,因为胡爷带着满身的伤逃进无道城昏死在街头时,千手虫扔给了他几瓶随手偷来却没什么用的药。

那些药救了胡爷一命。

这些事情童开阳不知道,但是言冰云知道。因为城中那个成天在大街小巷游走,随便拉着个人就不放硬要给人看完相才肯放人走的又疯又瞎的道士是监察院的暗桩,而北斗向来未将临江两州放在眼里。

所以童开阳猝不及防被一把苗刀震得麻了半边臂膀并不冤枉。

只是此时此刻,显然不是能任由童开阳有一星半点分心失手的。城门被千手虫一车火药炸得粉碎,城墙塌了一角,武曲部众死伤过半,偏偏童开阳分身乏术,这无道城中的人自然便彻底没了顾忌。原为送葬出城者,干脆利落将刀剑往腰间一挂,仍旧扛起棺木仪仗等吹吹打打往城外去;城墙上摇摇晃晃挂了几日的那十来位也被放了下来仍旧卷了草席拿板车推了送去城外乱葬岗;又有那浑水摸鱼唯恐天下不乱者仍旧纠缠着余下的武曲部众打杀,更甚纵马牵狗于街头城门狂奔乱窜……总之,一片狼藉。

童开阳此时已然猜知这苗刀主人突然出手的缘故,高声道:“你要保人性命,只管跟在一边,本座绝不杀他。再不收手,本座绝不容情。”

苗刀主人劲力暗藏,将童开阳硬生生震退了三五步。童开阳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便听苗刀主人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你打不过我。沈天枢也打不过我。”

童开阳皱着眉,又听苗刀主人道:“他救我一次,我还他一次,今日两清,你杀不杀他,我不再管。”话落,竟是毫不留恋将苗刀往肩上一扛,慢悠悠又转回了他那茶棚底下。

童开阳面色阴沉,却也顾不了这一时之气。

送葬出城的队伍浩浩荡荡百十来人,此刻早不见了踪影。还有城南酒庄内的密道……若是密道可通城外,无论是四十八寨还是南朝的九皇子,只怕早经由密道逃之夭夭,何必留在城内同他们玩弄心计?仇天玑不该想不到,既然仇天玑追下去了,怕是另有隐情。

再者,即便仇天玑真就被人算计了又能如何?事已至此,早不是武曲一部能力挽狂澜的。

思及此处,童开阳再不犹疑,一声令下,带着大半部众朝着城外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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